飞起来的圆圈

喻黄/黑花/粮食向

原创 | 前线(END)

大一时候写的话剧剧本了,今天就很想发出来。

这人世间活法千种,道路万条,我敬佩很多人。

万里山河,我不过是蝼蚁。

山河蝼蚁,本为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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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线


【1943年,冬天,云南昆明。

这是个挺简陋的房子,墙壁斑驳,明显四季漏水。它只有一扇破破烂烂的木门,开在舞台的最左侧。后面是窗户,玻璃已经碎了一半,零零碎碎地散了一地,但是没有人清扫。余敬文立在窗边往远处看,心事很重。他二十岁刚出头,从学校毕业不久。

收音机里断断续续传来广播:昨夜昆明遭到空袭,主城区文林街附近损伤严重,目前伤亡人数不定,请各位居民注意安全…

门开了,蒋其信上。他也是二十岁出头,但是相较余敬文显得更年轻,透着一股聪明劲。】

余敬文 (听到开门声转头,上前迎接)回来了?

蒋其信 (将手里提的箱子一股脑扔在地上,活动着手腕)可算是回来了。火车颠了三天三夜,累死我了。

余敬文 刚下火车就往我这赶?(提起箱子,靠墙摆好)

蒋其信 时间紧,来跟你道个别。

余敬文 你已经决定了,真要跟他们走?

蒋其信 骗你干什么。

余敬文 (打量对方)当真是去做随军翻译官?

蒋其信 不然呢,眼镜突击队?(走到桌边倒茶,从果盘里拿起个梨子吃)全四年级男生不都一样。

余敬文 你五年级了。

蒋其信 (呛到了,咳嗽连连)能别见面就提吗?

余敬文 抱歉,我一见你就想起来。同学四年,除了李廷之先生的课,白天从来都不见你人。结果却经常因为作业写得太好,被宣布可以免考,简直要气死人了。大家都说你是个天才,…结果等我们毕业了,你却延毕了。消息刚出来的时候,我实在是不敢信。

蒋其信 (毫不在意地笑)还不是英语课拖了后腿。西夷的玩意,我不太在行。

余敬文 要不是延毕,你也碰不上这档事情。学校是怎么说来着,不去,就不给毕业证?

蒋其信 是的,算作肄业。

余敬文 我听说还很危险。

蒋其信 亚历山大说过,危险关头才能检验一个人的真本事。

余敬文 什么本事?你英语翻译的本事么?来,我考你一个单词,blindness,是什么意思?

蒋其信 (往椅子上一坐,翘着腿,一本正经)不烂的捏丝,这是金华火腿。我们家那边就有这么个做法,先加了高压炖上半天,吊出汤来,松软了肉质,然后捞出来搓成丝。这汤再用来下面条。连汤带面,加一撮火腿丝,那味道…妙不可言。

余敬文 你根本就不会英语。

【余敬文径自走到桌边倒酒喝。

蒋其信 谁说我不会的?二十六个字母我全都认识。只不过拼在一起就不太懂了…你放心,我真有本事。你想想看,昆明这五年,空袭多少次?空袭一次我就钻一次厨房,你们全往外边跑的时候,我在炖莲子汤。上回炸弹都扔到联大来了,廷之先生都以为我死了,最后不也好好的?

余敬文 还有脸说?我们当时躲在城外的旧战壕里头,听说炸弹轰了联大,李廷之先生当场眼眶就红了,半天才说出一句,“其信还在里面”。你这么胡来,对得起他吗?

蒋其信 后来发现我还活着,这不是失而复得,喜事嘛!

余敬文 喜个屁,中文系这么多学生,他中意谁不好,非要中意你这么个混帐玩意。

【蒋其信突然沉默了。他专注地啃梨,几口就吃完了,将梨核遥遥地抛进垃圾桶,顺手又拿起一只。】

余敬文 哎你别吃我梨了!

蒋其信 小气。

余敬文 你不知道昆明城里的水果多难买!我当掉了冬天的棉袄才买到!

蒋其信 就是那件红底带绿花的,我们骂丑你还不信,非说终极好看的那件?

余敬文 就是那件。

蒋其信 …看来你是真的很想吃梨了。

余敬文 (喝酒)算了,你吃吧,反正也是要死的人了,吃点好的。

【蒋其信突然就吃不下去了。】

余敬文 听我劝一句,昆明这几个准头不好的破炸弹,和前线的枪林弹雨完全没法比。

蒋其信 (再次开始吃梨)我淋过暴雨酸雨黄梅雨冰雹雨唾沫星子雨,就是没见识过枪林弹雨。落在地上,一炸一个花,不知是不是真的。哎,说到炸,我前两天赚大了,连着胡了三把七对子,还是自摸,气得对面老太太……

【余敬文不再听他说话,一杯接着一杯。】

蒋其信 敬文,你今天不对啊。

余敬文 (喝酒)我对得很。

蒋其信 你平日里不这么喝。你不是号称一杯倒,只要滴灌就能解决的吗?

余敬文 老子今天是开了窍,为你这位打算白白送死的英雄,提前喝一杯祭酒了。

蒋其信 白白送死?你是这么想我的吗?

余敬文 行了,少说两句吧,来陪我喝几杯。

蒋其信 我喝不了酒。

余敬文 哦,连这都不愿意了。

蒋其信 不是愿意不愿意,我真的不会喝,你又不是不知道,…

余敬文 (突然拔高声音打断,半醉的讲故事状态)李廷之先生有天深夜回家,路过一片坟地。发现一位醉鬼,喝得神志不清,倒在墓碑前。正欲绕开,却发现,那人竟是自己的得意门生蒋其信。于是只好把他捡了回去。

蒋其信 你连这都听说了。(不再推脱,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余敬文 一晚上的功夫,可以听说不少事。

蒋其信 听谁说的?

余敬文 记不清了。

蒋其信 哪天晚上?

余敬文 昨天晚上。

蒋其信 昨天晚上?

余敬文 其信,你可不可以告诉我,究竟为什么去前线?

蒋其信 (翘着腿啃梨子,满不在乎地)不去拿不了毕业证啊。

余敬文 你他娘就给我鬼扯,毕业证比命还重要么?这不是你会做的事情。

蒋其信 你觉得我会做什么事?

余敬文 我觉得你根本就不会去。

蒋其信 是吗?(突然站起来)刚才来的路上,我看见五华山上挂了三个红球。你自己瞧(走到窗边往外看,朝余敬文招手),你来,这儿也能看见。你不觉得刺眼吗?

余敬文 有什么好看的,看了五年了。每天早上都有五个太阳迎接我。一个挂在天上,三个挂在五华山上,还有个挂在日本飞机上。阳光普照啊!

蒋其信 我们躲在这个地方也有五年了。最远离战场的地方,假装听不见炮火的声音。我们躲得好安逸啊,余敬文。

余敬文 那是因为文化的火种需要延续。我们就是火种!你,我,联大!蒋其信,这话是你告诉我的!

蒋其信 没错,是我说的。可是我们真的听不见吗?你睁眼看看,你仔细听听!你能心安吗?你是不是瞎了,你是不是聋了?防空警报成了你的摇篮曲,炮火声成了你的起床铃…在昆明的外面,在我们的故乡,在更辽远的土地上面…是什么样的光景?西山苍苍,南国荡荡!你安然入睡的时候,就不会愧疚吗?

余敬文 去你娘的,少跟我演。战争的时候,人各有职。士兵在前线抗争,农民在后方供粮,学生就该焚膏继晷地读书,不顾一切地活着!不敢面对别人的指责,不能抵抗夜夜惊醒的不安,放弃了自己最大的价值,去做士兵,去送死,那才是懦夫!蒋其信…这也是你告诉我的。

蒋其信 我改主意了,你管我?我就是懦夫,我就是受不了,我做不到了!如果我不去,我会被每一个联大学生记住,我会被他们写进书里,写进历史中,以后每个人都会知道,联大建校以来,只有我蒋其信一个逃兵!

余敬文 我不信。

蒋其信 随你。

余敬文 (将酒杯啪地拍在桌上)中文系那群老派教授在商量开除李廷之。

蒋其信 (突然不说话了)

余敬文 这事情他们想做很久了,一直没逮着把柄。现在他们有了。他们手上握着你,全年级唯一一个拒绝去前线的男生,李廷之先生最中意的学生,继承他整个文学体系的人。作几篇文章,略加煽动,在昆明,在华南,在全中国的土地上,李廷之就永远不能翻身了。

蒋其信 (苦笑)所以你都知道了。

余敬文 本来只是猜测,没料到你真的…为什么不跟我说实话?

蒋其信 (泄气了一般,往椅子上一坐)我怕你告诉先生。(看向余敬文)你…不要告诉他,好不好?

余敬文 我也没这个机会。

蒋其信 三七年的时候,日军占领了我的家乡。我们跟着父亲,从江苏,到上海,到浙江,四处漂泊。我手里只有一本书,是《李廷之小说选》。这本书我读了无数遍,翻过来,翻回去,借着路灯、车灯、烛火、火柴,到最后,哪怕没有光,我也能读出每个字。我以前看过很多小说,从来没有一本像它一样震撼。敬文…我考联大,就是为了见先生。只想见他一眼而已,想见一见那本书背后执笔的人。他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生着八字胡一本正经,还是体态微胖笑口常开。我想象他写下每个字时的样子。我想确认世界上有这么一个人存在。没有想到,会有那么多和他长谈的机会。他几乎是倾尽所学地教我,向我介绍朋友,为我的小说写推荐信…而我什么也没有为他做。到最后还要害得他被人打压,叫他无法翻身吗?你说我做得到吗?

余敬文 (苦涩地)所以你要为这去送死。

蒋其信 (又笑了)我说了,我有本事,我死不了。况且,要是现在开始补英语,指不定还不是个废人,总算能派上点用场。

余敬文 你眼里就没有其他人了吗?你的家人,朋友,你自己…在他李廷之面前,都不作数了。

蒋其信 敬文,你听我说,这种事情由不得人自己决定。我本想做个能够留名的人,可惜形势如潮水,我也不过是蝼蚁。这些事情得认,我没有那个命,既然你有,你就要好好走下去。

余敬文 你怎么会这么糊涂?

蒋其信 两年之前,我父母在浙江患病去世了。

余敬文 我记得。那天你还笑称“没做倭国刀下鬼,入土也风流”。

蒋其信 我其实很难过。

余敬文 我知道…

蒋其信 我是离家来昆明的,后来我没有家了。

余敬文 你可以留在这里。昆明这么大,我们都留在这里了。

蒋其信 那天先生对我说,我身后已经没有路了,所以今后,他替我铺好向前的路。他说,要我做我想做的事情,过我想过的人生。

余敬文 (突然情绪激动)那你就是这样回应他的吗?

蒋其信 (笑)这就是我想过的人生。以先生的才华,他应该在文坛上留下名字,而不是在这个小小的昆明就被打压下去。

余敬文 (狠狠闭眼又睁开)其信…我要和你说一件事情。

蒋其信 (啃梨)说呗。

余敬文 李廷之先生…昨晚已经去世了。

蒋其信 (震惊地看向余敬文)

余敬文 这两天空袭不断。

蒋其信 他家住在郊外,晚上是不会来城里的!

余敬文 他是在文林街被发现的,身上带着一封辞职信。

蒋其信 (神色怔怔)辞职信…

余敬文 似乎是在文林街那个临时办公点写完,准备去联大递交的路上,遇到了空袭。

蒋其信 昆明的炸弹一向准头不好…

余敬文 这两天的炮火太密了。

蒋其信 如果出了这样的事情,一定会有人告诉我的。

余敬文 昨天晚上我们都聚在一起,他们商量要我来告诉你。

蒋其信 你为什么现在才…

【余敬文用悲哀的眼神望着蒋其信,不答话。蒋其信看了他很久,慢慢低下头去。】

蒋其信 现在…他在哪里?

余敬文 文林街的房子里。刚设了灵堂,明天就火化。

【蒋其信坐在椅子上,低垂着头。】

余敬文 你要…再见他一面吗?

蒋其信 (沉默)

余敬文 你还去前线吗?

蒋其信 (沉默)

余敬文 你喝酒吗?

蒋其信 (沉默)

【幕急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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