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黄 | 陆上行舟（上）
陆上行舟 上篇
我每踏一步，大地就开始颤抖。当我行进，就是行进的野牛；当我停步，便是静止的山峦。——沃纳·赫尔佐格
1.时间线第一天 落日 雨林深处
黄少天已经在这片雨林深处行走了三个昼夜。
头顶上高大的阔叶林层层相叠，像是一顶厚达十余米，覆盖了整个国度，有着千万根支柱的巨伞。因此林间终日昏昏暗暗，只能遥遥地看见林间空地中，淡蓝色如薄雾般的光。泥土上铺着厚厚一层腐烂的枝叶，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味道。
在这种地方过久了，任谁都要生病，黄少天想。然后他打了个喷嚏。
走在前面的酋长立即警觉地回头，一根顶端尖锐的木棍立即抵在了他的脖子上，非常危险地停留在主动脉边，皮肤被戳得微微下陷。
黄少天举起双手，“别激动别激动！真不是在打暗号，我都被你们劫走三天了，要打暗号早该打了不是？不是我说，你们这地方实在太——阿嚏！”
收手不及，尖锐的端口在他脖子上画出一条血印。酋长皱着眉上来查看，发现幸运地只擦破了皮，没有伤到动脉血管。他朝边上的巫者一挥手，后者立即上前，把一种带着汁水的草药粗暴地拍到了黄少天的脖子上。
“嘶——疼疼疼你轻点！你们这是虐待俘虏我告诉你们！”黄少天夸张地叫着，“我水土不服浑身难受你们应该让我休息一会，不然我要晕过去了，我真晕了你们信不信？”
酋长又是猛地一个转身，呲牙瞪视，浑身都透露着危险的讯号。识时务者为俊杰，黄少天闭嘴了。他整个人一副蔫不拉几的样子，走几步就要人推一下，雨林部落的人似乎很看不惯这种精神状态，纷纷和他隔开距离，走得昂首阔步。
只剩下部落里的通语者和黄少天并排，这时候转头认真地看着他说，“长老的武器带毒，不给你敷药的话，会死。”
“那真是太麻烦你们了，难道你们会让我活着离开吗？”黄少天说。
“不会。”通语者摇头，仔细观察了一下说话的年轻人，发现他神色平静，似乎对这种结果没什么所谓，暗暗惊异了一下。
“但是祭品在祭祀开始之前必须活着，为了保证这一点，我们宁愿搭上全族性命。”他补充说。
黄少天盯着他看了一会，然后居然笑了起来。
“怎么？”通语者问。这三天里，他对这个同伴的各类怪异行为已经习以为常，把它们都当作外来者的族群特征来看。
“也没什么，”黄少天挠了下头发，“你让我想起一个朋友。他讲话的时候，也是这种一本正经的语气，对什么都太认真，好像根本不会开玩笑。但他其实会开玩笑，也很擅长，只是觉得没有必要而已。”
“你的这位朋友和你有什么交集？是工作搭档，还是游戏伙伴，或者是血缘亲人？”通语者问。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呢？”黄少天很有兴致地反问道。
“采集一切关于外来者的信息，是我的工作，请你配合。”通语者义正辞严地说。
黄少天的视线不经意偏开了几度，静静地看向雨林深处的某个方向，嘴里还在说着，“我现在收回上一句话，你和我那位朋友不一样。他是我们那里出了名的高智商，和我的…搭档在一个水平。他永远不会这样提问。”
“这么问有什么问题吗？”通语者不解。
真是差远了，黄少天心想，不动声色地把视线收了回来。
“问题很大，”他说，“首先，我是祭品，祭品都是要死的，你知道我的信息也没有什么用。其次——你也不需要再知道什么了。”
听到这句话语气的时候，通语者本能地一惊，抬头撞见黄少天的眼神，顿觉不妙。那是前几天从未见过的神情，好像猎人潜伏已久之后终于见到了破绽，冷酷而专注，下一秒就要扣响扳机。
反应过来的一瞬间他就想呼喊同伴，可惜黄少天比他更快。
砰地一声，这位通语者眼前一黑，然后仰面摔进了厚厚的枝叶中。听到这个动静，前后左右的部落成员都立即警觉地转向，十几根木棍齐刷刷地指向中间。
那里原本站着黄少天，现在却空无一人。
远处有林中松鼠咕咕的叫声，近处却是一片寂静。一群人互相瞪着眼睛，面面相觑。
好一会，终于听到地上传来悉悉索索的响动。低头一看，是那个倒地的通语者，他在族人的瞪视中脑袋昏沉地爬起来，努力抬手往上指，“他在——”
没等他说完，一个滋滋作响的东西就角度刁钻地蹿进了他们之间，吸引了他们全部的注意力。在一声巨响后，它瞬间爆炸开来，之后他们就全都被深红色的气体吞没了。
烟雾散去，部落成员横七竖八躺了一地。
始作俑者踩着特制的消声皮靴，从他们之间走过，最终停在了通语者身边，蹲下身来查看。看到额头上不深不浅的撞击痕迹，他笑了笑，抬头精准地看向了头顶上枝叶间的某个位置。
那里也是一片黑暗，但是他似乎很笃定。这是他的搭档黄少天，没有谁比他更了解他。
“全都昏过去了。少天，下来吧。”喻文州说。
话音刚落，就有一道影子从天而降。黄少天踩着树枝上轻不可见的凹陷，一路下跃，最终像豹子一样轻巧地着陆，一扫先前颓废的样子，看起来精神不能更好。
“队长你怎么来了，周泽楷呢？虽然我之前就觉得这地方不适合他打枪，可是他毕竟真的很会打架，一个撂倒二十个，刷起任务来肯定痛快。…不过我确实很想见到队长！三天了啊，根本看不到太阳，这个破地方真是太糟心了，我觉得我整个人又白了几层，说不定跟吸血鬼一样了。”
话是说着，手上也没停下来，一会的功夫就捆好了七八个人。黄少天之前折腾了三天三夜，居然动作比喻文州还快一些。
“临时接到新任务，周泽楷是核心，微草那边也派人去了，一时都抽不出手。这边只是收尾，我来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就主动提交了申请。”喻文州平静地说。
那当然没问题，黄少天接着他的话，也不想想剑与诅咒的名号，什么时候出过差错了。
喻文州好像八百年没见到他似的，听到这种黄少天式言论，倍感亲切，居然轻轻笑出了声。黄少天不满地停下手看他，“队长今天怎么了？”
“也没什么，”喻文州说，“很久没听见你说话，有点想你。”
这是搞什么，黄少天摸了摸脸颊，嘀咕了几句，手上动作更快了。
喻文州见他状态不错，索性就停了下来，全部交给他去做。自己掏出一支特制的望远镜，从他们所在的地方往东边看。过了一会，他收回望远镜，垂头看着昏迷的部落酋长。
“该醒了，酋长先生。祭祀时间就要到了。”
2.时间线前一天 上午 联盟总部
雨林部落的问题存在已久，联盟花费数年，无数次派先遣部队调查，才终于得到一些外层信息，可惜也没有后续手段，不得不直接派遣特工前去深入。
这个部落有一个代代流传的预言，要求每十年进行一次祭祀，将一个外来者作为祭品，献给雨林中央的祭坛。预言是一首四行诗：
大地深处雷声轰鸣
鲜血渐染天空
旷野之上一无生息
巨轮缓缓地驶上山丘
据说这是末日的景象，是神明没有得到祭品之后降下的惩罚。
原本的资料显示，这只是部落先民用以凝聚族人的手段，用相同的信仰、固定的周期作为一种约束，让族人世世代代留在雨林中。但是在黄少天潜伏进去之后的第三天，他们又得到了一份新的资料。
七十年前，雨林部落曾经错过了一次祭祀，当时一场浩劫突如其来，与预言所说如出一辙。部落遭遇了灭顶之灾，文明几近灭亡。虽然没有办法证明，但是这个预言背后，可能藏着一种更强大的力量。
叶修把事情说完之后，会议室里一片安静。
文明社会中还有很多人否认这些力量的存在，但是联盟特工却不会。因为他们本身就是能力者，这么多年也见识过不少强大的力量。如果七十年前的事情是真的，那么这个任务就远比之前要复杂。
“所以你的意思是，他回不来了。”王杰希干巴巴地总结道。
“不，我的意思是，如果他抽身而出，预言就会成真。我不知道具体是什么力量在操控，毕竟这个世界有太多未知的东西，”叶修说，“但是根据我们的监测来看，造成的破坏足以将整片雨林毁成废墟。”
“所以，联盟要送我们最优秀的特工当祭品，并且他的牺牲也不能一劳永逸地解决这个问题。你刚才说，资料显示，这种祭祀每十年就需要一次。”张新杰虽然平平淡淡地说着，指责的意味却相当明显。
“是他们的意思，但是我希望事情不会发展成这样，”叶修说，“所以现在把你们喊来，有一件事情要商量。”
“这次的任务原本定位为B2级，目标为炸毁祭坛。经过新资料的补充，现作更改：定位上升为A1级，目标——进入祭坛内部，调查其运行规则，并且破坏它。A1级任务原则上不予指派，由特工自由认领。即使黄少天目前消息闭塞，这一条原则也不应遭到破坏。所以，”他抬头，轻轻敲了敲桌面，“任务负责人应当是我们中的一位。同时，小周，之前指派给你的收尾任务正式失效。”
A1级是所有任务当中最危险的级别，基本意味着有去无回。除了会议室中坐着的几位顶尖特工，从来没有人敢染指。而即便是他们，也无法确保平安归来，次次出动都如行刀锋。也是因为它的危险程度，这类任务向来都是自愿接受，从不指派。
本来按照上面的意思，只要给黄少天传达任务更改的指令，让他牺牲自己，就能换来十年的和平。真要说起来，黄少天未必不情愿，但叶修坚决地否定了这个方案，转而直接提升了任务等级。这个操作一经完成，按照规定，就必须重新匹配任务负责人，等于切断了上层简单牺牲一个特工的任何可能。
在座的每个人都清楚，做出忤逆上层的决定，叶修究竟承担了多少压力。这是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去是有去无回，不去则会波及千万条无辜的生命。无论哪一种，都不会是让人乐意见到的结果。饶是形势严峻至此，叶修还是想要坚持这个组织的底线。
他们是这个荒凉世界上的自由使者，而不是性命为人所用的棋子，这一点，无论为了什么都不能改变。
天知道叶修这几天跟多少人在周旋，他这时候看起来比往常更颓了。
“事情就是这样，现在你们可以稍微考虑一下，也别太急着决定。有多危险，不用我说，你们应该都清楚。反正还是老规矩，抢活凭口才，干活靠实力，实在没人想…那我就硬点了。”叶修说。
听起来特别没下限的一句话，却完全没能缓和室内的气氛。大家看着他的表情甚至比刚才更凝重了。
“你该不会是想硬点自己吧？”韩文清说。
“我看起来有你这么深明大义吗？”叶修问。
“恐怕是有的。”王杰希说。
“不然你还能点谁？冯宪君吗？”楚云秀也说。
叶修无奈了，这群家伙吃定了他的作风，那还谈什么，“说这么多没用，你们既然知道就积极报名呗。”
周泽楷立即举手，“我。”
叶修点了点他，“那行，小周一个备选，还有谁吗？”
“我可以考虑外部支援。”张新杰说。联盟首屈一指的技术研发者和远程操纵者，他最大的作用向来是在战斗外围的。
“没有人了吗？”叶修又问了一圈。
“我去吧。”喻文州说，是一种决定性的口吻。
他平静地看着叶修，解释道，“我和少天的配合比较熟。”
“交接。”周泽楷说。
江波涛在边上补充，“小周是想说，这次过去的人，是去跟黄少交接的，之后黄少应该回来，不需要两人继续配合。”
“你们真的相信少天会半路退出吗？”喻文州问道，“让他半路放弃一个任务，即使是因为讯息有变？”
周泽楷抬头看了他一眼，没有再反驳。
“他一定会回去的，”喻文州笃定地说，“所以，还是我去吧。”
3.时间线第一天 夜晚 林间空地
夜色很深，几根粗壮的树枝堆叠在空地中央，明亮的篝火在中间缓缓燃烧。
黄少天懒洋洋地躺在边上，手上漫不经心地把玩着小刀，同时还在跟喻文州东一句西一句闲扯。
看起来一副大功告成开始休闲的样子，但他手中的刀柄不曾有一刻脱离过手心，右腿上绑着一支消音手枪，此刻屈膝踩在地面上，任何时候都可以在一瞬间弹起身，同时把刀尖和子弹送到他想要的地方。
酋长的生存本能其实比城市人要强，此刻即使面前呈现这样一副场景，他也能感觉到黄少天身上的狠厉危险。因此他坐在篝火边上，挪得离喻文州更近了些。这个外来者身上没有多少杀气，看起来也不像是会打架的样子，要逃跑起来大概也很容易。
“不要想了，跑不掉的。”喻文州突然用部落语言说。
酋长愣了一下。对方并没有在看他，他不能确定是不是在对自己说话。但很快这个疑虑就打消了，因为喻文州这一次转过身来，认认真真地对着他说：
“相信我，哪怕让你从现在起先跑十分钟，少天最终也能找到你，那之后你还能不能有命，就不是我能做主的了。因为他的手很快，有时候甚至比思维还要快，而我们也不只有你一个向导选择。你死了，你的族人也一样会带我们去祭坛。”
提到祭坛两个字的时候，酋长的瞳孔猛然收缩了一下。喻文州看在眼里，神情突然缓和下来，好像刚才展露的杀气都是假象。
“我不会带你们去圣地，我的族人也不会。”酋长说，“你们可以杀了我，也可以杀了我所有的族人，但是外来者，这个世界是有规则的，破坏规则的后果由你们自己承担。”
喻文州点点头，温和地说，“我知道。”
“你们不知道！”酋长猛地站起来，然而只是下一个瞬间，他就感到脖子被一个冰凉尖锐的东西抵住了。
黄少天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他身后，此刻正在他耳边冷冷地吐息：“你再靠近他一步，就一个字也不用说了。”
酋长的表情僵住了。几个小时前，黄少天还是他们的俘虏和祭品，虚弱得几乎走不了路，完全不构成威胁。而现在，角色互换，他成了俘虏，身后那人却清醒非常，持刀的手分毫不抖，随时可以轻轻巧巧要了他的命。
倒是喻文州对他笑着，“不用紧张，放松一些，少天不会随意伤你。”
酋长脸上写着完全不相信。
喻文州无声地示意了一下，于是黄少天手中的小刀离开酋长的脖子，花哨地转了个圈，然后被他藏进了袖子中。
“我现在很希望你能带我去祭坛，但是你显然不愿意这么做。”喻文州说，不出意外地看到酋长撇开了脸。
“我不强迫你。我不过说几句话，你听一听就行。”他继续说着，“你们在过去三天中，前两天的基本行进频率为，行进十个小时后休息三个小时。而在第二天夜里，你们的行进频率突然放慢，每次行进时间改为五个小时。第三天上午，这个频率又一次改变，直到我跟上你们的那一刻都没有停下。别惊讶，少天身上自然不会什么都没带。”
“祭坛开启的时间是在破晓，而在即将抵达目的地之前，贸然改变行进频率是很得不偿失的行为，因此你们的预判抵达时间应当在明天黎明之前。所以，祭坛的位置应该在你们遇袭位置周边的一夜路程之内，甚至更短。人的持续行进精力是有限的，因此这个时间，应该是五个小时以内。”
“至于方向，我也有了一个大致的猜测。”喻文州笑笑，站起身来。他们所在的地方很开阔，身处雨林腹地，却能看见一片浩瀚的星空。
喻文州在朗朗月空下迎风而立，面朝着东方。虽然空地四周都是参天的阔叶树，他站在这片土地中央，却有一种立于山巅的风度。
黄少天看着这种场景，突然说不出话来。他每次见到喻文州，都比过去任何一次都更加地情绪激烈，好像是什么炽热的东西，一直在慢慢发酵蒸腾。
这时候喻文州忽然回过头，仔细打量着近乎崩溃的酋长，然后笑眯眯地说：“看来我猜对了。”
黄少天险些接触到那个眼神，赶紧狠狠地掐了自己一把，欲盖弥彰地偏过脸去。他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但从未觉得这片林地如此开阔，月光下面什么都涤得坦荡荡，只要喻文州看他一眼，就什么也遮不住了。
所幸喻文州没有再靠近他，而是抬手招呼了一下。
黄少天架起酋长，赶紧跟了上去。投入任务状态之后，他很快就找回了冷静。
他和喻文州相识这么久，搭档的日子少说也占了一半的生命。黄少天向来性格直率，却偏偏在这件事情上讲不出口。以前看别人说，害怕告白之后做不成朋友，他还要嘲笑，如今落到自己头上才明白，真的有这样一种喜欢，是只要能看着对方就已经知足。
过惯了刀尖上的日子，他如今还没有精力奢求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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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开启祭坛之前发个上篇出来，不然一更完结大概要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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